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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文绎史】

作者：孟晖（物质文化史研究者）

五代时，后蜀高宗孟知祥晚年所居寝所被称为“屏宫”，因为这座寝室的三面乃是由整整七十张“画屏”围绕而成。把绘有精美画面的超长屏风当作卧室的墙壁，在今天听来显得特别新鲜，其实，屏宫只是采用了那个时代冬日“暖阁”的常规样式而已。

五代王齐翰《勘书图》

唐宋元时，一到阴历十月，人们就会在居室之内朝阳的地方，用落地长屏风搭建起临时的小房间，充任小客厅、书房或寝室，称为暖阁。暖阁不是固定的硬装修，而是一种临时设施，只在冬季安设，入春之后就拆除。联扇折叠屏风是中国古代的一项精彩而重要的发明，由这一基本形制，又衍生出多种便捷、好用的家居用器形式，唐宋暖阁正是其中之一。那时，人们会在居室之内选定带有采光窗户的南墙作为暖阁的固定一面，然后架起多张落地屏扇，围合起其他三面，也就是说，暖阁在室内的三面墙壁其实均是由一扇又一扇屏面连缀而成。到了明清时代，暖阁改变为固定硬装修，那是另话。

在三围联屏之上，覆盖一面同样用细木框架糊丝绸或纸张形成的轻质罩盖，就构建起一个封闭性的小空间，一个小巧的“室中之室”。暖阁的一面会特意留有供人出入的门，只挂一道垂帘起障蔽作用。更精巧的是，在其中一些屏面上还会开有支摘窗式的小窗，窗扇可以支起，窗框之内还糊有碧纱。如此的细节设计，显然是为了在不太冷的时候把窗扇撑开，让阁中空气流通，也方便光线进入。

实际上，宋人非常善于制作可随时拆卸与组装的家具，暖阁也不例外。它是一种由预制构件配成的组合式小房间，用时可以很快搭建起来，一旦不需要了就拆成零件，存放在储物间内。宋人周密《武林旧事》中记载，南宋淳熙三年（1176）十月二十二日，为了庆祝孝宗生日，高宗赐给孝宗的贵重物品中有“克（缂）丝作金龙装花软套阁子一副”，显然，这里所指的是一组拆卸组装自如的暖阁，因为框架由整套的配件组成，所以称为“一副”。更令人赞叹的是，蒙覆在暖阁框架上的软帷也是临时套装的方式。这一套软帷采用的是缂丝这种至为精美、耗尽人工的高档华彩织物，其上织有金龙与五彩花卉的纹样。推测起来，应该是屏框上设有套杆，把缂丝帷幕直接套入套杆，就能把暖阁整个包覆起来。

实际上，暖阁的联屏上以华贵的织物作为屏面，在富贵阶层中乃是流行的风尚。南宋时有一位大富商赵梅石拥有一座豪华的“沉香连三暖阁”，规模巨大，分成三间房间，彼此相通，也一样是以彩锦遮护阁壁。当然一般人家不能如此奢侈，是用纸张裱糊暖阁的屏扇与顶罩，称为“纸阁”。唐宋时，纸的质量超佳，厚而结实，因此保暖效果极好。

人们通常把新绵纸揉皱，增加其强度，作为糊暖阁的材料。不过，文人士大夫每每创出奇趣，如南宋方岳曾在暖阁上裱以光洁的白纸屏面，然后于屏纸上描绘袁安卧雪、雪夜访戴两则故事，形成真正意义上的“画阁”。王安石等人则把无用的旧书页、旧文稿裱到阁上，不仅避免浪费，而且一冬里与自己的往日墨迹为伴，也是种很有情趣的体验。

后蜀高宗的“屏宫”正是一所典型的暖阁。不过，他很有艺术品位，不是像富豪阶层常做的那样，用彩锦、五彩刺绣来蒙覆屏面。而是由他亲自设计，让画院画工在白绢上绘制高水准的绘画作品，再把这些画面一一裱上长屏。按当时的习惯，这些屏风的两面都会有绘画装点，并且采用截然不同的题材，比如，如果正面是山水画，那么背面就是花鸟画或者仕女画。可以推断，为了保暖，屏架上会裱糊一层或若干层的纸或绫绢，然后再在两侧各覆以一幅绘画作品。整座屏宫共用屏扇七十道，那么就需要一百四十幅“定制”的精品绘画，画家需要按照屏扇的尺寸来构思画面并用心完成。

寒冬来临，人们会将火盆安置在暖阁内，热气聚拢于小型空间之中，保暖效果良好，也节省薪炭。无论是暖阳映窗，还是天蒙欲雪，抑或是炉火与烛光摇曳不定地映照长夜，都有或彩锦绚丽或绘画精密或墨迹纵横的联屏环护着时光缓流的生活，这是多么令人感到心安的居家气氛。

图片由作者提供

《光明日报》（2025年01月10日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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